孙文胜
这个夏天,天天背着太阳走。今早打开窗,潮湿的水汽扑进来,我才知道老天下了整夜的雨。密集的雨珠连成了线,在对面楼顶砸出无数的水泡。这样的雨天,让人身心放松,也让我容易想起老屋、故人,家里那口咕嘟冒热气的大铁锅。
娘在世时常说,下雨天是老天爷给庄稼人放假哩。雨声一起,父亲就会放下锄头,娘也会搁下针线,一家人围坐在小木桌旁。桌上摆着竹筛,里面是刚从地里收回的黄豆。我们一边说笑,一边把豆子里的碎叶和石子挑出来。大铁锅下煨着细柴,火柔柔地舔着锅底。锅底的水中,扣着一个碟子,四面围满了紫皮红薯。上面的蒸笼,是茄子辣子包的包子。食材只是地里的出产,香味却温馨迷人。我喜欢把豆子弹进搪瓷碗,看它们活蹦乱跳,打着旋儿,欢笑着跃向边缘。
有年秋深,下了七八天连阴雨。后院的门楼被淋塌了,连带了燕子窝,燕子盘旋着,叽叽喳喳叫个不停。父亲就找了两根大铁钉,钉在了堂屋的檐墙上,又密密地缠了几道布条子,给燕子做窝。当天上午,燕子就㘅草啄泥,开始在上面筑巢。它们扑棱翅膀,抖落的草屑,不偏不倚掉进娘熬的南瓜粥里。父亲打趣说这是“天赐葱花”,让捧着饭碗的我笑出了鼻涕泡。在乡人的眼里,柴草不脏,鸟儿也不脏。米粒落在桌面上,馍馍落在地面上,捡起来吹两口都能吃,浪费粮食才遭人诟病呢。
下雨天,常常给人以惊喜。雨幕里忽然钻出个湿漉漉的身影,东屋的王婶顶着斗笠来送新磨的玉米面。她知道我娘最爱吃搅团,玉米面可是离不了。还有一回,我发高烧,外面下着瓢泼大雨,土路泥泞难行,爹正急得团团转,西院的三哥披着蓑衣,开着他的四轮拖拉机就来了,说“我送你们去医院”。一路上,车轮子陷进泥里好几次,他从前到后没半句怨言。还有次雨天,家里的柴火被淋湿了,娘正犯愁,南头的张婶就端着一小盆热乎的疙瘩汤来了,汤里还卧了个荷包蛋。她说湿柴慢慢烤,别饿着娃娃了。
暮色染窗时,妻把晒干的艾草打成了捆。晒了一夏的叶子,发出细碎的沙沙声,像童年蜷在麦秸堆里,听雨打在树叶上。那时候,娘说雨是老天爷在纺线。如今我坐在窗口,望着高楼间隙里的雨丝,忽然懂了,那些扯不断的银线,原来是把乡愁缝进了水泥森林里。
夜色遮住了雨声,对楼阳台飘来手风琴声。拉琴的老周曾给我说,当年他放羊,遇到下雨,就躲在崖腔里扯嗓子喊曲儿,声音撞在石壁上,带着水汽的回音,很好听喽。
羊羔羔啃云过东山
鞭梢梢甩碎日头丸
唱酸了 毛眼眼滴露的荞麦花
唱甜了 沙枣枝挂着的干馍渣
……
年少时,我也觉得雨是快乐的源泉。饭桌上偶尔多出一碟腌香椿,是娘走了十里泥路,去河滩老树上撇的嫩尖儿;炕头突然添了件新棉袄,是爹赶集把养了两年的奶羊卖了,扯回了布,娘熬夜才做成的。他们从不说“愁”字,就像两把老伞,伞面是晒脱絮了的粗布衫,伞骨是夜里咯吱响的腰板——我和哥哥们躲在伞下舔麦芽糖,哪瞧得见伞顶上滚着雷、淌着雨,滴落的是掺着汗的盐粒子。就像春耕时牛病了,爹就自己拉犁去翻地,腰疼得直不起来,还笑着说“人误地一春,地误人一年”。就像家里的灯油快没了,娘把灯芯调得细细的,借着微弱的光缝补衣裳,却总把亮堂的地方让给我看书。
就这样站在窗前看雨,慢慢品出当年的甜。那些被爹娘嚼碎了、沤烂了的难,在我心底长成奋进的苗儿,而他们笑着咽下的沙,早已在我眼里凝成了珍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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