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晓娟
侄女指着从商场里买来的四件套说:“ 现在的床品花样翻新,从轻奢到平价任挑,奶奶那老粗布要被淘汰咯。”母亲捏着红绿格子床单的手顿了顿,指腹摩挲着布料上细密的经纬线,像抚摸熟睡的婴儿,她默默将摞得整齐的布匹小心翼翼放进雕花木柜里,那把磨掉铁色的小锁“咯噔”落定,声响如同岁月在木头上啃出的年轮。
老粗布的经纬里藏着农耕文明的密码——轧花的轱辘碾碎棉桃,弹花弓震颤出雪色云絮,搓布绩时指尖缠绕的棉条如月光流淌。外婆盘坐炕头纺线的场景总在记忆里泛着暖光:右手摇车划出银弧,左手将棉条拉成透明丝线,纺车“嗡——嗡——”的低鸣,唱着那曲千年不变的歌谣。外婆将手艺传给母亲,她学得尤为精湛,是几个村子出了名的好手艺,因擅长设计复杂花型,常被邻舍请去牵机、整机,母亲从不推辞,总耐心帮人完成这道繁复工序。落日余晖洒在她瘦小的肩上,额头渗出的汗珠在夕阳下泛着银光,勾勒出辛勤劳作的动人剪影。
母亲偏选寒冬做织布,她说“闲冬”要好好利用,一年四季才更充实,她总在寒月未落时便坐上她的织布机,两脚有节奏地一抬一踏,手扳机杼,织机便发出“咔嗒”声响,两头尖尖、浑身光滑的梭子,在两只手间飞转,蓝白经纬间藏着初雪覆瓦的意境,“ 咔嗒”声如同美妙的音乐,伴随我童年中每一个寒冬清晨。
母亲每年会留下几匹花色好的布料压箱底,笑称给我“攒嫁妆”。剩下布料会按家中所需裁剪。白粗布特意织得稀疏,用做笼布和抹布;大格子和条纹花色用做床单——我曾因拥有黄蓝相间的手工床单,被邻居女孩羡慕许久。
当手工织布逐渐被机器替代,琳琅满目的机织花色为手工织布贴上“土”的标签,我的嫁妆车里终究没有母亲的手工床单,不知她是带着何样的心情在商场精心挑选现代四件套。后来无意间看到,她用布满老茧的手掌贴着青布床单,指腹在“蓝白间格子”的纹样上反复描摹,像在辨认失传的文字。直到小侄子出生,她捧着“透气吸汗”的理由再次捧出布匹,却在被嫌弃“ 老土”的嘀咕声中重新叠放,柜门锁上的刹那,我看见她头顶增添的几根白发,比棉线更刺目。
“ 这些老花样可能要被永远搁置了吧。”我望着她眼底的失落,突然想起新房尚未置办的床品,便一把搂住她的肩膀:“ 妈,您那些压箱底的宝贝可有大用处!我新房就缺您织的床单,铺上肯定比商场里的更舒服!”
母亲浑浊的眼睛瞬间亮起,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胳膊,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。“真的?你不嫌老气?”她反复确认,笑得像得到糖块的孩童。
夜深人静时,我辗转难眠,霓虹灯下的商场橱窗里,机织床单流光溢彩,而母亲的老粗布却在时代浪潮中飘摇。那些浸透月光与汗水的经纬线,那些承载着祖辈智慧的古老技艺,难道真的只能被压在箱底?
母亲把手工床单铺到我新房后,她发来微信:“娟儿你看,有人用粗布做窗帘呢。”我打开图片,经纬线在电子光下泛着新的光泽。或许真正的传承从不是固执守旧,而是让棉线在时代经纬里,继续编织属于它的光阴叙事。
(小保当矿业公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