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亚会
煤层深处的回声与书页翻动的声响,在记忆里交织成独特的韵律。当我一次次在父母一栏中写下姑姑、姑父的名字,那些被刻意模糊的血缘脉络,早已在乌金与墨香里生长成新的根系。
襁褓中的我被放在姑姑家那天,姑父的矿灯还在井下千米处凿开黑暗。刚出生的我从原生家庭的枝桠上割离,而姑姑接过襁褓时,围裙上还沾着缝补衣物的碎布。
我从记事起就懂得“过继”二字的重量,像含着一枚裹着黄连的冰糖。初尝时带着被抛弃的苦涩,直到某个清晨,姑姑蹲在灶台前搅粥时说:“这丫头是老天爷给的礼物,比亲的还亲。”她弯腰的弧度像极了课本里史铁生母亲的剪影,被生活压弯的脊梁撑起的不只是袅袅炊烟,还有我整个少年时代的阴晴圆缺。
六岁那年在后山玩到月升,姑父扬起的手最终落在饭桌沿,震得铝盆里的馒头晃了晃。他闷声说“再野就送你回你爸妈那儿”时,煤烟正从炉缝里钻出来,熏得我眼眶发酸。可深夜钻进被窝时,姑姑塞给我一块烤得焦香的红薯,在我耳边说:“他就是嘴上硬,下午还去给你买了你喜欢的故事书。”
那时不懂基因图谱的玄妙,只知道他们牵着我的小手,掌心的老茧像被岁月打磨的煤块,粗粝却让人心安。后来才惊觉,血缘原是张薄如蝉翼的纸,而灶台上年年岁岁的饭香、闯祸后永远敞开的怀抱,早把“姑父”“姑姑”喊成骨血里的象形文字,为我嫁接新的生命年轮。
深秋的风掠过操场时,我看着课桌上家庭信息表里“父亲母亲”一栏还空着。蓝墨水晕染的褶皱里,藏着无数个被好奇目光丈量身世的瞬间。那些怜悯的眼神如同无形的茧,迫使我蜷缩成小小一团,也让天台成了我的秘密角落。倚着锈迹斑斑的护栏,看矿区的人车缓缓驶入井口、家属区腾起的炊烟编织成柔软的云絮,想起姑父憨憨的笑容、姑姑掌心的温度,胸腔里便有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。
某个黄昏,当《简·爱》里那句“ 我们是平等的”跃入眼帘,阳光正穿过梧桐叶隙,在书页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,我忽然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声响,震碎长久以来的桎梏。
姑姑的声音从记忆里浮出,“咱不跟人比出身,要比就比谁活得敞亮”。此后,矿区的路灯成了我的星群,晨雾中回荡着《琵琶行》的清朗书声,暮色里映着我抄录宋词的剪影,笔尖与纸页摩挲的沙沙声,是独属于我的生命韵律。
高考前百日,我在模拟考中失利,躲在房间里抽泣。门轴转动的轻响过后,姑姑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脊背:“你姑父说,井下挖煤遇到断层,越往下越得使劲凿,学习也是一样。”槐花麦饭的清香漫过鼻尖,金黄的米粒里藏着晒干的槐花,那是我最爱的味道。
当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握在掌心,姑姑颤抖着指尖反复摩挲那页纸,贴在胸口说:“咱丫头不是草芥,是要长成树的。”
那一刻,被抛弃的伤口早已被爱缝补,我不必困在“被选择”的阴影里。那些被书页照亮的夜晚,正让我从煤尘里抽芽,长出不依附于血缘的根系。
姑父做白内障手术那天,在电话里只说“眯了眼”,直到我在病历本上看见日期,才想起上个月他总把药片倒在手心数两遍。看见他把我买的营养品放在床头柜最里层,反复说“太贵了”。一瞬间想起年少时拼命读书的自己,原以为是向光奔跑,实则是在编织将来护佑他们的羽翼。
整理药箱时,降压药盒下的老照片又滑出来。三岁的我骑在姑父肩头,他穿着崭新的工装,背后是冒着白烟的选煤楼。塑封已经泛黄,边角被摩挲得毛糙。旁边翻烂的《飞鸟集》,扉页铅笔字已模糊成浅痕,“ 鸟飞不过沧海,但书能载着丫头飞”。那是我第一年工作时送他的,没想过识字不多的他会把书页翻成经卷。
教他们用微信视频那晚,姑父把手机举得太近,镜头里全是他眼角的皱纹。姑姑把镜头转向厨房,沸腾的玉米粥正扑簌簌地顶起锅盖,蒸汽在手机屏上凝成雾,恍惚间看见童年的自己趴在灶台边,看她用柴火棍在灰烬里画字的倒影。
在电脑前敲下文字时,还能想起姑姑在煤炉旁翻书的侧影,听见姑父在矿灯下的脚步声,他们用半生的煤尘,为我铺就一条通向光亮的路。而我能做的,不过是把他们的故事写成铅字,让更多人看见:平凡如煤尘,亦能焐热岁月。
就像深埋地下的乌金要经千万年修炼,有些爱不必依靠血缘滋养,只消在时光的研磨里,自然会析出永恒的光。
矿区的风常年吹着,把煤尘吹成岁月的纹路。而我这株被移植的幼苗,已在风的托举中绽开花瓣。
(韩城矿业公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