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建龙
谷雨前的最后一场倒春寒,被南沟里窜来的暖风撕成了絮。黄土梁峁的褶皱间,残雪蜷缩在背阴的沟岔里,冰凌花却已顶开冻土的硬壳,怯生生地探出鹅黄的脸。陕北的春天向来是踩着碎冰碴子赶路的,莽莽撞撞,像后生们吼信天游的调门,一声比一声敞亮。窑洞后坡的苦菜芽刚冒尖,放羊人的鞭梢已甩响了第一串春雷。
晨雾裹着土腥气漫过硷畔时,总能撞见佝偻着腰背的老汉。羊皮袄的毛边蹭着泛潮的黄土,开裂的指尖攥着短柄铲,在糜子茬与砂石缝间剜野蒜。去年秋收时落下的荞麦壳,被雨水沤成了暗褐色的网,兜住几簇新绿的蒿草。崖畔的山桃树憋得狠了,骨朵儿胀成粉白的疙瘩,远看像谁家婆姨撒了一簸箕碎米糁。
早些年开春,队里老黄牛套榆木犁铧的吱呀声最勾人。新翻的垄沟冒着白气,油黑的土浪里裹着野百合的甜根。碎娃娃们追着犁铧疯跑,裤脚沾满泥浆子,剥开的鳞茎往嘴里一塞,甜汁顺着指缝淌成线。地头的杜梨树下,妇女们解开头巾抖谷种,指尖漏下的金粒子跟着《兰花花》的调子钻进土里。如今铁牛突突碾过田埂,倒是惊起一窝灰野鸽,扑棱棱掠过褪色的春联残角。
前晌去塬上送化肥,老粮站的土墙根野杏开得泼辣。花瓣落在生锈的链轨上,硬是把铁锈衬出几分胭脂色。六叔公的羊群顺着地垄啃新草,领头的老羯子胡须上还粘着隔年的苍耳。崖畔忽地滚下块风化的料礓石,惊得羊群咩声四起,叫声被沟底的春风抻成长长的颤音,荡过层层梯田的褶皱。
后晌一场急雨砸得塑料棚噼啪响,南瓜秧却在育苗盘里挺直了腰杆。父亲蹲在窑檐下搓手上的老茧,望着雨脚念叨:“该给枣树放墒了。”西边云缝漏出的日头斜切过场院,淋湿的耧车辕木泛起幽光,像是被岁月盘出包浆的老物件。积水顺着石槽往苜蓿地淌,几根陈年的高粱茬在漩涡里打转,转着转着,竟有嫩芽从朽黑的根节里挣出头来。
风掠过千沟万壑,把黄土高原的春天揉成信天游的调子。坡上的山桃花开败时,墚峁间的野苜蓿已绿得发了稠。老犁铧挂在窑墙上生锈,新栽的松柏苗却在退耕的梯田里站成了阵——这黄土里埋着多少茬春秋,就有多少茬倔强的绿,从裂缝里顶出个囫囵的春。
(作者单位:曹家滩矿业公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