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走过最长的一条路,便是文学的路。
我原以为世上只有一条现实的路。看得到的太阳月亮在天上发光,吃得到的馒头米饭填饱饥肠,原以为那山只是山,水也只在灰蒙蒙的雾气里流淌。可亚当夏娃非要吃下伊甸园里的苹果,造物主偏要使人们去想象,那用文字承载起来的光便聚在一起,星星点点凝成一盏灯,浩浩荡荡铺成一条路。它为人们指出挣脱现实囚笼后的去处,它使得人们一旦有了闲余的空隙,便时常在这条路上行走。行走的道路向前延伸,延伸到人迹罕至的地方,山与水长存的地方,日与夜永远流转着的地方。
这条路上的人很多,我只依稀记得那么几个。有的人比别人走得更远,看到的风景更多,你若是向他挥挥手,他也会在远处与你打招呼,但他绝不肯停下来。他知道人生的日子没有太长,生命的厚度没有标准能够衡量,他便只是那样地走,那样不停地向着远方。路遥就是这样的人。
或许在拟定笔名的时候,他便已做出选择。路遥知马力,想要知道一匹老马的价值,你只需敲一敲它那铜一样的瘦骨,看那钉一样在路上轧下印记的筋蹄,听那北风一样呼啸着的口中的嘶鸣,拂尘一样平息尘土的马尾。而想要了解路遥其人,你只需将目光投向他的文字。
路遥的文字不是贵重的瓶装美酒,不是海陆空运过来的异国珍馐,当你踏上陕北的黄土高坡,那在扬尘之中驾着马车一步步走来的汉子,田地里像牛一样默默卖力挥动锄头的农人,还有在山峦下飘荡着回音的信天游的歌声,这便是路遥的文字了。他从不肯为自己的文字穿上华丽的衣,用斑斓的色将其涂抹得缤纷艳丽。他不在意人们说那是一块土疙瘩,一枚腌透了酱色的老咸菜,一坛泡久了许多个季节的陈年米醋。他打心底里将那些文字看作一粒粒粮食。
你不能说粮食还要经过怎样的步骤才能摆到人们面前,还要进行怎样的脱胎换骨才能被人们所重视。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,光是听到粮食在地里生长的声音就足以使他们心潮澎湃,看到小麦磨出的面粉在仓库里码放得整整齐齐,便足以使他们过好整个冬天。粮食是对文字最高的赞誉,它使人睡得安稳,让人有动力去创造一个世界,改变一个世界。
路遥还是渴望的。像神话故事里夸父永远追逐着太阳,精卫不停地衔起石头填平大海,路遥也迫不及待开启他文学道路上的远征。世上没有将一切事物准备好才去行动的契机,只有在探索的实践中不断修正自我的航行。与其说是天上的北斗为路遥指明了方向,不如说他只凭借一颗坚定的心,去锻造铁一样的意志,凝结坚冰一样的灵魂,在浩瀚的夜空中划出一道流星的闪过,茫茫的大漠里寻觅一片绿洲的生活。
我踏上这条路时,路遥已走得很远了。他那没有残缺的完整的灵魂依然行走在这条征途。我不知道如今的路遥在哪里,不知道他现在经过的是何处的山川与河流,但我愿意去追寻,去沿着他那走过的种满粮食的黄土地上的道路,行过的路上许许多多不同的人群,去种下一颗春天的种子,收获满是秋天的果实。
(作者单位:蒲白矿业公司)